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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奈特一起進了圖書館。我不是第一次來這兒,但推門進去的瞬間,我幾乎懷疑奈特是不是帶我走錯了地方。

眼前的屋子陌生極了,和冬天時的圖書館完全不同,甚至連布局都變得有些不太一樣。此刻,整個大廳擁擠又安靜,原本寬敞的空間裏突然多了很多書架,每一列都塞得滿滿當當,就像我在書庫裏見過的那些。每張桌子旁都坐了人,都在讀書。剛剛我推門的動靜有些大,但只有其中幾人擡起頭,瞥來輕快又短暫的視線。我像走進一大片向日葵田,每個人的手中都捧著一輪小太陽。

書架間,還有一些穿著相同制服的男女在來回走動。他們從架子上快速拿起一些書,檢視一番後又放下,像是在整理書架,又像在尋找什麽。這些陌生人也是一夜之間出現的?這片街區簡直就像草原,一整個冬天都光禿禿硬邦邦的,突然被春風一吹,被春雨一潤,土裏“呼啦啦”地冒出一堆草芽來。

我想問奈特,但大廳裏的人都在靜悄悄地看書,我也不好意思出聲,就扯扯他的袖子,又指了指書架旁那些穿著制服的人。奈特湊近過來,小聲告訴我:那些人是這裏的管理員,他們在清點藏書——冬天太冷了,沒有人來這兒看書,圖書館也關閉,有很多書會在這時候死掉;開春後要把它們從書架上撤下,換成新鮮的書本。

聽他這麽一說,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。那些人大多兩兩一組,在書架前挑挑揀揀。確實,被他們拿起的書看上去又舊又皺,像枯葉,畫著美麗圖案的封面也像雕謝的花瓣一樣幹癟。他們中的一人把這些書放進身上的大布袋裏,另一人就從自己的布袋裏掏出一本新的書——飽滿,挺刮——填入書架的空隙。

奈特又推了我一下:“別站著不動。我們在門口待得太久了,會引起他們註意的。”我一楞,這才察覺到,有幾道目光從書架間畏畏縮縮地投來,如同蝸牛探出的潮濕柔軟的觸角。我立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,小步走到一張窗邊的桌子前,坐下。奈特也跟了過來。蝸牛的觸角又緩慢地縮回到書架後了。

我扭頭看了一下離我最近的架子,上面擺的書是教人打毛衣,做松餅,以及為花草除蟲施肥的,與之前放的那些並未有太大區別。

“你還記得上次的暗門在哪兒嗎,”奈特在我耳邊小聲說道,“我去引開那附近的管理員。他們一走,你馬上溜進去,要快。”

我知道暗門在哪兒。雖然現在這裏多了很多書架,整個大廳的布置都改變了,但是天花板上的裂紋不會變——我記得很清楚,那扇門就在那塊長得像蘑菇的裂紋下面。

我把暗門的方向指給奈特。他點了點頭,不再與我交談,轉身朝那一邊的管理員們走去。他背對著我,我只能看到他朝管理員們招了招手,好像又說了什麽。那些人便露出疑惑的神色,猶豫著朝他聚集過去。書架前的人變少了。我抓住這個時機,矮身往桌子底下一蹲,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。我屏住呼吸,繞過書架,繞過那些專心閱讀的人們,繞過暫時註意不到我的管理員,像在夜裏的屋檐下蹦跳著跑過的小貓,朝天花板上的裂紋走去。胸腔的心臟跳得飛快,我每邁一步它就跳得更快。終於,那塊蘑菇形狀的裂紋出現在我頭頂的正上方。我停下來,視線轉向前方的墻壁和書架;書架上只擺著一本書。

我又四下一望,沒有人看著我。周圍空空蕩蕩,管理員們都聚集到奈特身邊去了。我悄悄直起身來,伸手拿下書架上的書,“哢嚓”,墻壁裂開筆直的縫隙,門打開了。我看到了那條熟悉的走廊。

趁著沒人註意,我一頭鉆進暗門裏。暗門在我身後悄無聲息地合上,走廊頓時一暗,只剩下天花板還散發出的微弱的光芒。我借著微光朝前走去,越是往前,四周越是讓我感覺詭異和陌生。這裏的天花板一直是這麽低的嗎?那些窗戶去哪兒了?之前來的時候,走廊角落也有那麽多灰塵?伊摩的哥哥說過,這棟建築是用“信仰”和“誓言”做的,是非常穩定的材料,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毀壞。可是我發現墻上出現了細碎的小裂痕,像蜘蛛網,還有隱隱約約的冷風從縫裏灌進來……春天已經來了,這墻壁外面是什麽地方,為什麽還在吹冷風?

很快,我走到了書庫門口。滿腦子的疑問暫時縮進了海底的石縫裏。那個女仙說過,圖書館裏藏著這個世界所有問題的謎底,那麽這些問題應該也能在這裏找到答案。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,我還不認識字,現在我已經長高長大,能拿到書架最上面的書,也能讀大段大段的文章了,一定能把書裏的答案都找到。我吸一口氣,推開書庫的門,擡頭朝上望去,卻發現滿屋子只剩下空蕩蕩的書架。

書庫空了,書本消失不見,高大的書架空虛地矗立在原地,好像被吃剩下的大魚骨頭。

那些書都去哪兒了?被搬到大廳的書架上了?可是那裏的書並不是我以前見過的那些。我大步朝前走去,在大魚的骨架間穿行。所有的書架都是空的,什麽都沒剩下,樹樁沒有了,樹洞也沒有了;我失去了路標。又走了幾步,我看到房間那一頭的墻壁——這裏只是間普通的空屋子,甚至不會隨著我的腳步朝前拓展。

我停下來,擡起頭——幸好,天花板依舊是我熟悉的樣子,透明的玻璃承接了積雪,和明亮卻冰冷的冬日陽光。伊摩的哥哥說過,這個房間和整條走廊,都是大祭司親自制作的,她把這裏的時間錨定在某一點,不管外面世界的歲月流轉,四季變遷,這個房間永遠都會停留在那一刻,安靜,恒定,就像一個段落中的句號——

一片紅葉乘著風輕盈飄落,落在透明的天花板上。

我一楞,看到天花板的積雪開始融化,雪水朝四面八方流淌。然後,更多的紅葉、黃葉,飄飄蕩蕩地落下,沈沈堆積。這些葉子是幹枯的,色彩卻鮮艷至極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如同鋪滿鱗粉的蝶翼。

這裏的時間發生了變化,錨點被從那個冬日拔起,埋入某個不知名的秋天。耳邊傳來一聲接一聲幹澀的悶響,我循聲扭頭,看到身旁離我最近的書架消失了,稍遠處的也是,緊接著,另一側的幾組書架也“呼”的沒入地面。轉眼,我面前的書架幾乎少去一半,四周的墻壁連連逼近,整個房間仿佛被折疊起來,我就像被關進一個小盒子裏。

怎麽回事?因為時間的變化了?在當前的這個秋天裏,書庫的規模只有這麽大?

我還沒從困惑中回過神,視野隱約一暗,頭頂似乎有陰影掠過。我再次擡起頭來,看到一只烏鴉在透明的屋頂上空盤旋。

……不對,不是烏鴉,是一只通體漆黑的勺子,它正漫無目的地滑翔徘徊。它的翅膀完全舒展開來,幾乎比我的手臂還長。它是從哪兒來的?

我不過多看了一眼,那勺子好像一下子感應到了我的註視。它驀地在半空懸停,漆黑混沌的身軀中投來一道視線。那裏明明沒有眼珠,我卻感覺要被那道目光擊穿,像有極薄極利的刀片刺入骨縫裏,挑開神經,劃破肌肉,我頓時打了一個寒顫。

同一時間,勺子發出一聲粗嘎的鳴叫。它發瘋似的沖向我,然而“咚”的一聲,玻璃天花板如屏障般把它擋下。勺子沒有退卻,它更瘋狂地撞擊,天花板接連發出“咚”“咚”的震響。我害怕極了,扭頭就要逃跑,然而餘光掠過的瞬間,我發現頭頂上方的景色再度發生了變化。

那些落葉被翅膀鼓起的氣流吹開,天花板出現剎那的空白;轉眼,又有纖細的藤蔓不知從何處婉婉探來,攀援而上,生出嫩葉,開出小花,互相纏繞成一張柔軟的網,頭頂的陽光也隨之變得溫柔和煦。耳邊又傳來“嘎吱嘎吱”的聲音,我轉過頭,看到身邊的空間變大了,無數書架拔地而起,仿佛竹筍破土而出。

在當下的春天,書庫是這個樣子的?我看到身邊的書架上出現了幾冊原本不見的書,剛要伸手去拿,“咚!”勺子又撞上天花板。小花被震落了,藤蔓枯萎,斷裂,細棍似的撲簌簌地掉下。天空呈現出蒼白灰暗的色彩。風從天際吹來,裹挾著砂石和塵土,轉眼間,天花板上堆積起厚厚的泥塵。

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封面的前一刻,那本書枯萎了。我試圖拿起它,然而它像落葉一樣在我手中碎裂。剛剛出現的書架又齊刷刷倒塌,書本散落一地。有的書不見了,有的書死去了。我想起奈特剛剛說的,書也會死,就像其他所有生命一樣,它們最終會回歸塵土。

勺子鼓動翅膀,再度猛力地撞擊天花板。這一次,我聽到“哢嚓”的脆響。玻璃天花板上綻開一道閃電似的裂痕,熾熱的夏日陽光灌註進來,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。我趕緊閉上眼睛,然而不妙的碎裂聲接連響起。天花板也許支撐不了多久,在勺子飛進來之前,我應該盡快離開。

我閉著眼轉過身,摸索著身邊的書架,憑記憶朝入口的方向跑去。“咚”“咚”的聲音在腦後接連響起,手邊的書架消失又出現,我感覺自己像走在一艘暴風雨中的小船上。突然,手指傳來的觸感發生了變化,我下意識地睜開眼睛,看到自己的手正貼著一本書,封面上印著色彩鮮亮的木版畫,簡單的線條讓上面的人物輪廓分明。只一眼,我就認出畫面中心的主角——是奈特。

穿著盔甲,騎著駿馬,手中握著鋒利的寶劍,威風極了,就像傳說中凱旋的勇者。

——“咚!”這一次的撞擊聲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。我下意識回過頭,看到天花板破開一個大洞。勺子收攏翅膀,炮彈一般從洞口穿入,朝我俯沖而來。

沒時間思考,我抓起那本書,扭頭就跑。

終於搬家了,謝謝各位對我的容忍_(:з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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